欧美同学会里会员之间的称谓有一点与众不同,彼此间互称“学长”,这是沿袭中国的传统——同一师门之下,称“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同在一个“学生组织”里,就尊称别人“学长”。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柳百成先生,是欧美同学会的会员,自然是学长。他作为改革开放之际第一批国家派遣出国留学中的一位,又是在专业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就,至今以耄耋之年依然活跃在科研、教学第一线上……这些事迹叠加在一起,注定了这位学长的不同寻常。柳百成老师自己从没有把自己看得多么耀眼夺目,留学、科研、创新,都是为了国家的强盛,民族的复兴,也就是中国知识分子一贯的“家国情怀”,这同时也是留学生基本的素质。

我的确是“班长”

1978年12月26日当晚,柳百成先生一行52人,登上了飞往法国首都巴黎的航班,因为当时中美尚未建交,当然也没有通航,所以去美国要借道巴黎。去到美国没几天,柳百成先生等第一批留学生应邀出席了中国驻美大使馆的开馆仪式。柳百成学长说,他们出国前国家是发给“置装费”的,而为了符合西方的着装习惯,他们这些人的着装是西装,而非报道中说的“中山装”。

出发时在登机后,组织这一批留学生的教育部相关人士,把52名留学生的资料交给了先生,让他到美国后交给中国驻美大使馆,所以如此,是因为柳百成先生是第一批留学生的“总领队”——第一批出国的52人根据工作单位和地域的不同分成了五个组,每个组选了一个组长,五个组长之中又推出一位“大组长”,就算是召集人、总领队,干的就是“班长”的活儿,所以柳百成先生是第一批留学生的班长,不为过。

今年是“扩大派遣留学”40周年,柳百成先生回顾自己的留学、归国经历,他说他的欧美同学会编号在前40名之内,所以,《留学生》杂志用了“第一学长”来做文章标题,是想告诉读者,改革开放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留学事业也积累了众多成绩,这其中,就是留学生中的佼佼者的无私奉献。

“机遇不等待没有准备的人”

“当时决定要出国派遣,时间上特别紧张。所以第一批并没有在全国招生,而是教育部指定了中国科学院、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还有天津、上海的一些院校,自己报上来名单。”说起当初被选拔出国留学,柳百成先生对当时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因为时间紧迫,考试的唯一科目就是英语——要留学,连语言关都没过,耽误自己的学习、浪费宝贵的留学资源。柳百成先生的英语考试,可谓“连过三关”。首先在清华大学材料系,系主任和其他两位老教授主持口试,百成学长名列前茅,就被推举到了学校。学校当时有二百多人参加考试,百成学长再次名列前茅。接下来就是教育部组织的考试,柳百成先生是脱颖而出,由此踏上出国留学之路。

至于为什么柳百成学长英语那么好,他的回答很有启发。第一,柳先生出生在解放前的上海,小学、中学上得都是教会学校。初二学几何、初三学代数,到了高中学物理,学校都是英文教学,这就为他后来阅读英文文献打下了良好的语言基础,那些科学概念、公式等等,大量的专用词汇,都一目了然。其次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柳先生被下放到校办工厂铸工车间劳动,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他依然到学校图书馆阅读外文书刊。当时主要是借阅《美国铸造学会会刊》,既是获得国际铸造专业最新的技术动态、信息,科研成果,同时又训练了英文。“穷则独善其身”,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固有信念。也正是这样的坚持不懈,第一批派遣出国留学选拔,柳百成学长可谓水到渠成一般入选。

能有所成就,是因为执着

第一批留学生们到美国,很多人的学校是教育行政部门初选后交给留学生自己选择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国的科研、学术交流与世隔绝很多年,到美国前,多数留学生是通过当时有影响力的美籍华人如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李政道等先生的介绍选择学校。而柳百成学长自己选择了威斯康星大学,52人中也是唯一一位到威斯康星大学去的。原因很简单:直到现在,威斯康星大学仍然是国际上铸造技术科研与教学名列前茅的高校。“文革”期间,百成学长夜深人静时借阅的英文专业期刊——《美国铸造学会会刊》,有两位学者发表的文章特别多,这两位都是威斯康星大学的教授,而恰好这两位教授的专业也是柳百成先生的研究重点,柳先生主动选择去这里,“跟高手过招,你才能进步”。与国际上顶尖的专家交流,自己才能站到最前沿,本着这样朴素的想法,柳百成先生到了威斯康星。

柳百成学长1979年威斯康辛大学冶金工程系

按照教育部的安排,柳百成先生赴美留学的时长是两年。在威斯康星大学研学一年多,百成学长感觉这里的学习内容掌握得差不多,便写信给“麻省理工学院”,著名的“MIT”,因为那里的相关科研比较前沿,当时就已经把铸造改称为“材料科学工程”,这样最后一个学期百成学长就到了“MIT”做访问学者,大大扩展了眼界。

百成学长回忆起文革期间他借阅那本铸造方面的国际权威性刊物,那本期刊一年一期,汇集当年度世界各个国家科学家、技术专家的成果。他逐字逐句,研读之外,做了大量的笔记,几年下来,笔记有一尺多厚。众所周知,许许多多伟大的创造、伟大的构想就产生在读书笔记或者随手抓来的便签上,百成学长十分遗憾地说这些笔记不小心遗失了。好在他一直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专研,留学也选择了国际前列的学校,在柳百成老师看来,这也许是他能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的前提。

留学要学有所长,收获要超越学科本身

留学不仅仅是学习、交流自己的专业知识,学习之外,近距离了解他国的社会生活、历史文化,是每个留学生的经历。第一批留学生是在中国“与世隔绝”十多年之后出发的,而且到的是当时许多方面都是世界领先的美国。柳百成老师学习之余,美国社会的先进与富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也是激发包括百成学长在内的几代留学生的爱国精神、立志回来报效祖国的根源所在。

有关百成学长的报道里,常常提到他被房东太太八、九岁的小儿子玩“苹果电脑”带来的震撼。对于当时的国人,几乎都是第一次看到个人电脑。难能可贵的是柳百成先生以他的学识的积累和科学家的敏感,敏锐地意识到计算机对技术、科研的未来发展所产生的巨大影响。留学期间,柳百成先生选择在威斯康星大学选修“计算机高级语言”,这既不是他的专业、更不是他的所长。中国有句俗语叫做“人过三十不学艺”,百成学长留学时已经四十多岁,跟着一批大学生一起上课。用柳老师的话说,“学计算机语言跟学游泳一样,光看书不行”。学了语言就要会编程,上机操作。一个程序越到后来越难,百成学长自我激励:“轻伤不下火线”,那一段时间里,他每天写代码、修改到凌晨两、三点钟,不弄完不走。正是凭着这种“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百成学长在留学期间获得了美国铸造学会的优秀论文奖,发表了一批相当有分量的文章。后来回国,开辟了新的学科领域——计算机模拟仿生,清华大学也由此成为国内相关学科的源头。

科研离不开两个这样的环节——实验,实践。柳百成先生留学到了美国,惊羡与美国大学实验设备的先进与完备之余,抓住一切机会充分利用这些设备是他感到最快意的事情。百成学长的专业是铸造,合金、材料要做断层扫描。出国前清华大学只有一台高倍数的扫描电镜,使用一次极不容易,要做登记,还要实验员操作,科学家自己是不能亲自“上手”的,结果是处处掣肘,毫无进展。留学到了美国的大学里,扫描电镜好几台,24小时随时可用。除此之外还有当时最先进的“电子显微探针”,当时国内没有,美国的大学已经装备,也是24小时开放。柳老师说他有一段时间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尽情地使用这些仪器。收获就是他原来的研究工作大大提高,仿佛积蓄已久的能量终于找到突破口,成果就蓬勃而出了。

科研活动还离不开实践,工科更是如此。那时的百成学长已经了解到在美国这样的国家,先进的技术都在工厂、企业里最先开发、应用。留学期间,他利用寒暑假,想方设法与美国著名的制造业企业联系,坐着廉价的州际长途客车,美国人称之为“灰狗巴士”的东西,到三个著名的大公司——“通用汽车”公司、福特汽车公司和“卡特彼勒”公司的技术中心、铸造厂参观、考察。给百成学长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早在四十年前,卡特彼勒公司(Caterpillar,CAT)这家世界上最大的工程机械、矿山设备、燃气发动机和工业用燃气轮机生产厂家,它的铸造厂已经把进货材料、生产统计等等应用计算机技术加以管理了,这不但扩大了柳老师的眼界,也让他与世界上的先进制造业企业建立起长期的合作交流,对他的科研工作大有裨益。

柳百成学长1979年访问通用汽车公司技术中心

学成归国不需要理由,学识与文凭要名实相符

谈到他们那一代人留学后的选择,柳百成先生的回答很直接:学成归国、报效国家是不需要理由的。对于象他这个年龄的人,爱国主义不是吹出的大话,是浸入血液里的情怀。在上海他经历过日本人的占领,也经历过建国前夕国民党统治下的物价上涨、民不聊生。上小学时练习写大楷,常写常描的是文天祥的《过零丁洋》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句,他也把这一句奉为自己一生的座右铭。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对他影响深刻。留学期间,美国对其国民的教育,让他更加笃定了热爱祖国是人生至高追求的信念,已故美国总统肯尼迪对学生们说“不要问我为你们做什么,我要问你们为国家做了什么。”一个人本事有大有小,总要做点为国家、为人民有用的事,这就是他的一贯信念。再者,当年出国以当时的家庭境况,是不可能自费的。那个时候刚刚改革开放,百废待兴,国家的经济状况十分困难。那个时候拿出钱来供他们留学,虽然资助的金额不高,但是能体会到国家的殷勤厚望。在美国时参加中国驻美大使馆开馆仪式,上了美国的电视。百成学长的一位中学同学看到了,专程赶过来,相邀一叙。第一句就问“要不要留美国?”在这位同学看来十年“文革”,不知受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出来,还不留下来?百成学长的回答很坚定:不,我是要回国的。百成学长的回答也感动了这位同学——选择是人的自由,爱国是普遍的情怀。

百成学长1979年在威斯康辛大学电子显微探针实验室

百成学长说,他们第一批留学生到美国去,没有按照通常的学历、学位教育序列到大学里深造,因为情况太特殊了。当时派不出年轻人,语言关过不了,文革十年,没有人学英语,不是不学是不能学、不敢学。也就是象柳老师这样有英文基础的,当时平均年龄都在40岁上下。这些人出去,读学位已经不太合适了。这让美国方面十分头疼——中国派来一批中年人,“我们怎么安排?”当时的北京大学周培源校长提出了“访问学者”,美国方面接受了。所以有意思的是第一批赴美国的留学生,留学没有拿文凭。但是可以看到这批人才的成就有多大:52人中有七位院士,多人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几乎都是各自领域的学术领军人物。现在留学,已经完全要按照留学国家的教育体制读学位、拿文凭,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遵从教育规律、遵守其他国家教育制度的体现。直到今天依然保留这着访问学者的体制,这说明国家对于人才培养的机制是灵活的、开放的,因为派出去做访问学者的人,都是在国内已经学有所成、有一些甚至在自己的学术领域有所建树的人,这一点很像当初派遣出国的情形。

为国家做事,时刻准备着

2004年接待美国和加拿大代表-商讨中-美-加三国科技合作事宜

柳百成学长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依然不断见诸媒体,活跃在教学、科研的一线。在他看来,可以用三个阶段概括人生之路。第一个阶段是考进清华,那时的清华大师云集,学术气氛浓厚,为柳老师打下了坚实的学术和科研的基础。后来任教清华,也是得益于他在母校的有所学成。第二个阶段就是出国留学。出国留学可以说是百成学长学术人生的里程碑。正是因为有了留学的经历,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学到了前沿的知识,回国后能开辟出新的学科领域,也因此当选了工程院院士。

现在,有了知识,有了学术训练,有了人生的积累,国家发挥百成学长所长,为相关技术领域的战略布局、长远规划献计献策,对于柳老师而言,是国家对他学术人生的肯定。而更让他欣慰的是,由柳百成先生参与的“中国制造2025”,作为国家“制造强国战略”第一个10年规划,已经完成、发布,让中国成为与美国、德国和日本这样当今世界几个制造业大国、强国比肩的国家。现在国际间一体化浪潮不断,制造业方面中国也取得了崇高的地位,国际、国内同行、学者的交流也不断,一如当初参加出国留学考试,柳百成学长的外语基础好,国际会议、交流自然少不了被邀请参加。

柳百成学长强调,为国家做事情,是他义不容辞的义务,“时刻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