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5日,由国家电影局指导,中国电影资料馆、江苏电影局共同主办,苏州市委宣传部承办的“2020年致敬经典·国际修复电影展”在苏州、北京两地拉开帷幕。这也是中国电影资料馆首次走出北京,在异地举办的专门类修复影展。

这样一场让无数影迷大饱眼福的影展是如何诞生的?修复影片有什么样的幕后故事?举办这样的影展对于促进中外文化艺术交流有什么借鉴及启示?近日,“2020年致敬经典·国际修复电影展”的策展人——中国电影资料馆收集整理部主任林思玮接受了欧美同学会网站·《留学生》杂志的专访,披露了不为人知的影展幕后故事并就相关问题分享了个人观点。

林思玮:中国电影资料馆收集整理部主任,展映活动负责人,北京国际电影节展映部部长。参与各类电影节学习访问,包括意大利的修复电影节、哈萨克斯坦的欧亚电影节,曾在俄罗斯、日本、韩国等地做交流影展。

欧美同学会网站·《留学生》杂志:“2020年致敬经典·国际电影修复展”在北京、苏州同时开展,是首次走出北京的电影修复展,是什么契机促使您发起两城联动式影展?

林思玮:这次影展是以中国电影资料馆为主导,以修复影片为主要目标的专题影展,也是国家电影局在疫情之后第一次批复的跨地域影展。其实我们从去年就开始策划,当时修复了几部苏州题材的影片,像《满意不满意》、《小小得月楼》讲的都是苏州当地的故事,所以在与江苏省和苏州当地电影主管部门多次协商后,促成了这次跨地域的专业方向影展。

中国电影资料馆负责国家电影修复工程,为了保护我国珍贵的影像资料,每年都会修复一部分经典影片。因为时间、气候、人为等因素导致很多胶片影片都有受损情况,如果不进行抢救的话,它们的画面就不能再呈现在大银幕了。很多优秀的老电影需要让更多的年轻人去了解,所以我们一开始就是出于保护的目的进行物理修复,后来发现随着技术的不断更新,以及国外很多修复影片的输入,我们也看到了数字化修复对于经典影片的重生确实有很重要的助推作用。因此我们一方面跟国家主管部门积极申请,一方面自己努力钻研学习修复技术。

修复之后的成果需要展示出来,以往都是在北影节、丝绸之路电影节等各大电影节的修复单元展示,可能更倾向于让普通观众去了解去欣赏修复影片,方向性和选取性上不是以技术和艺术兼顾为主导的。随着这几年的技术成熟和作品积累,中国电影资料馆就想发起一个以技术性和艺术性相结合的专题作品影展——更能展示修复电影在我们这个行业里的重要性,而且想争取每年都做这样的国际修复电影展,也不局限在北京,希望能到各地去做这样的联动活动。

修复团队的核心人员:孙帆、黎涛、王峥、胡晓彬

欧美同学会网站·《留学生》杂志:相比以往,这次的影展有什么特点?业界、市场和观众有哪些反映?

林思玮:这个影展由中国电影资料馆主办,在影迷这个范围内认可度还是挺高的。在苏州,影展不仅展示了苏州地方性的影片,还穿插放映了《祝福》以及海外一些比较优秀的修复影片,相对来说综合性还是比较强的。在北京,像《红菱艳》是第一次在中国电影资料馆的大银幕上放映,效果还是很震撼的。《象人》《柏林苍穹下》虽然不是首映,但是观众对于这些经典影片的诉求还是持续的,我觉得在北京的市场反响是不错的。

反观苏州是第一次做种多国别的影展,所以对他们来说意义可能更重大一些,而且他第一次就做成了国际影展,还是专业性很强的修复电影展,对他们的挑战也是巨大的。放映前期的宣传做得不错,开票之后几部经典影片基本都售罄了,《柏林苍穹下》特别受欢迎。当时我在现场还看到一些北京的影迷特意跑去苏州开幕式现场,大家为了电影还是挺拼的。在苏州的总体反应要比北京更热烈一些,因为北京的影展太多了,资料馆几乎每周都有不同的影片上映,但是其他城市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这也是我们也希望到各地去做影展的原因。

欧美同学会网站·《留学生》杂志:您是如何挑选年度修复影片的?从哪些方面决定这部影片可以被修复?

林思玮:中国电影资料馆修复影片有两个组,一个是技术组,一个是艺术组,艺术组是由我们资料馆(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和电影学方面的专家组成,他们在资料馆的库存影片里面以艺术价值为标杆先行选取。然后技术组再针对这些影片的受损程度以及修复的难易程度,从不同的技术角度去判断这个片子能否在可控范围内完成修复。

欧美同学会网站·《留学生》杂志:作为电影史上最美彩色片之一的《红菱艳》,它的修复过程也是影迷们非常感兴趣的,请您介绍一下这类年代久远的彩色片是如何修复的?

林思玮:《红菱艳》这部片子是马丁·斯科塞斯修复基金会修复的,是老马个人最喜欢的影片之一,所以他有这个情结一定要把这部影片修复完成,也是最早期尝试进行修复的影片。马丁·斯科塞斯修复基金会投入了大量资金,雇佣印度的工作室进行人工修复,每一帧扫描后人工逐帧清理修复噪点,还原画面各个方面的损失,这个工作是特别耗时耗力的。全片大概57万帧,它的工作量和修复的周期是成正比的,总共用了两年半的时间。2006年到2009年那个时期的修复技术和修复软件都不够成熟,我们现在看到的修复成果,完全是大量的人工调整和马丁·斯科塞斯他们这些艺术家们后期的对这部影片的调试。他们特别要求的是“修旧如旧”,保持原有的胶片质感。

《红菱艳》迈克尔·鲍威尔 /埃默里克·普雷斯伯格(1948)

从修复风格上来说,各国的影片修复手段、风格都不太一样。一种风格是马丁·斯科塞斯基金会的这种复古胶片风格,修复之后影片的胶片质感会下降,他们就会用后期人工增加噪点的手段保持胶片感,效果如同老胶片,所以很多老影迷非常喜欢。另一种风格更倾向于在“修旧如旧”的同时避免噪点过大,修复过的片子看起来有翻新感,国内的修复团队也是这种修复风格。“修旧如旧”的原则不变,但是色彩还原和总体色调把控上存在争议。中国电影资料馆的修复团队还增加了艺术修复指导的权重,每部影片修复过程中都尽量去请影片原主创团队来协助把控,他们对于影片的感觉和最早拍摄的时候可能会有差异,所以原创者可能会“我当时想展现的感觉原有的胶片和技术没有把它展现出来,所以希望在修复里边再调整一下”。保持原始风格或是再创新现在也有争议,大家也都在尝试,毕竟原始的底片都在。我们通过放映不同风格的影片,征求观众的意见,了解他们的感受。例如,我们第一次修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就修了几十遍,每一次放映完都会征集观众的意见。其作为最早的彩色戏曲电影,修复完有很多种版本,几十遍下来工程量是巨大的,但我们也是乐在其中、收获颇丰。

欧美同学会网站·《留学生》杂志:20世纪50年代的前苏联电影《雁南飞》,有人喜欢它唯美的黑白影调,有人震惊于它丰富精彩的运动镜头,您作为策展人是怎么看待它的?

林思玮:更多的是站在技术的角度去分析、选择。《雁南飞》这个影片中有大量的运动镜头,又是黑白版本,我们就想把不同国家、机构,不同风格的片子在同一个主题下展示。它的画面非常干净,黑白对比度和层次感也非常舒服,这个展示可以让业内人士和资深影迷看到不同的修复方式,比较不同机构各自的优势,大家相互借鉴,这也是我们选这部影片的重要原因。

《雁南飞》米哈依尔·卡拉托佐夫(1957)

欧美同学会网站·《留学生》杂志:《雁南飞》的导演卡拉托佐夫作为“诗电影”的倡导者,在影片总体风格上追求诗意的境界,您能否谈谈对“诗电影”的理解?

林思玮:无论是俄罗斯(前苏联)影片还是中国影片,对“诗电影”来说更像是作者电影的一部分,他的隐喻、象征、节奏等等都是一个摸索的过程,逐渐形成了“诗电影”体。像《雁南飞》《恋人曲》《海之歌》等都有特别明显的俄罗斯文学风格,导演把这种民族性的诗意融入到他的电影当中。我们国内早期的影片也有很多类似风格,像《小城之春》、《城南旧事》等影片都有明显的印记,在影片中的某些场景会以寓意更强的空镜或者气氛音乐、台词来表达。现在这种方式很少用了,因为观众不太接受、或者说是无法忍受这种慢节奏的空镜过多的影片。现代社会是快节奏的,很多观众更喜欢快餐式商业影片。

欧美同学会网站·《留学生》杂志:您说到年轻一代的电影审美是倾向于快节奏的,那您怎样向惯于看商业片的年轻人推荐老电影?

林思玮:我个人觉得快餐文化对于文艺或者艺术的延伸不是个正面因素,看惯了三分钟讲解、三十秒小视频的年轻人很少再去静心品读名著、观赏经典影片、看一本长篇小说,这种快餐文化对文艺创作是一种冲击。当然也可能大家看一段时间腻了以后又会回归回来,所以我们坚持做这种影展,希望让不同理念、不同风格的影片持续地在大银幕上展示,要让观众能看得到,“哇,原来好的电影是这个样子!”

在苏州影展开幕式上,我们放映了《祝福》,能容纳110人的场地里百分之八十是学生,因为这家影院周围是高校,所以学生成作为我们的观影主体,他们对经典影片的热情程度是我们没预料到的。我们也特别请了中国电影资料馆(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的资深研究人员周夏老师去现场讲解,发现经典影片背后的故事对他们有很大的吸引力,这也是我们推广老电影的一些方法。我认为,经典影片的放映不能以现在的商业模式来做,无需大规模的排片,关键是精准找到有观影需求的人群,开发潜在的观众。中国电影资料馆还在负责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的工作,这两年也在摸索什么样的影片给什么样的观众推送、不同区域的观众都集中在哪里,我们正在逐步积累经验。

欧美同学会网站·《留学生》杂志:国际上,这种专门类修复影展还有哪些是您比较推荐的?

林思玮:我自己去过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意大利博洛尼亚探佚电影节,它是每年6月至7月的室外大型影展,展映世界范围内电影修复者的最新工作成果。尤其近几年电影节展映的作品,丰富程度令人惊愕,包含每一段历史时期的多种影像。影展期间会放映几百部影片,千人观影的场面也特别令人震撼。博洛尼亚是旅游名城,游客非常多,晚上的时候就集中在广场一起观影,这就是很成功的文化输出,有这样一个平台可以展示作品,对修复事业是一个非常有力的支撑。所以我们想能不能在国内也建立一个这样的平台,能够让我们的修复工作有一个出口,不再是修复完就入库封存,而能让更多感兴趣的人能看得到。

前些天我们在苏州还开了关于电影修复工作的研讨会,参与这次研讨会的有工程师、专业影评人、青年修复师等,大家从技术、艺术角度就“如何提高中国电影修复水平以及修复的伦理如何去延伸,提高经典影片的生存空间”进行了比较深入的讨论。我们希望研讨会议和展映都能够延续下去,让这个产业产生一定的社会效益和商业价值,这也是中国电影资料馆推动这件事的初衷。

欧美同学会网站·《留学生》杂志:中外电影机构合作完成影片修复的案例多不多?一般采取什么样的合作方式?

林思玮:中外电影合作修复的机会目前还是比较少的,影片的修复基本是外包的形式,由一些民间商业公司参与其中。这次配合修复影展的论坛上也发现国内已经有很多技术公司承包了一些好莱坞电影修复或制作过程,但也只限于简单的技术劳动,而不是整体的把控,修复完影片的主导权还是要被外方拿回去的。即使开展了全片合作,我们修复时到底按照哪种风格、哪种技术标准来进行?这都是比较棘手的问题,所以国际合作修复需要稳步推进慢慢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欧美同学会网站·《留学生》杂志:您对明年北京国际电影节的展映单元是否有了一些构想?

林思玮:修复电影一直是北影节展映影片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主体单元元素,其实每年电影节的票房贡献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修复电影和经典老片。大家都喜欢看经典和认知度高、质量高的影片,所以我们会持续为广大影迷们搜罗短期内没有在国内上映过的修复影片,这些影片即使不是首映也是值得观众在大银幕重温欣赏的经典。我认为,一味追求影片的首映权力,或者造成同业内的恶性竞争都不是成熟的做法。几年影展做下来,我觉得不同的区域、不同的影展都有自身的独特优势。总而言之,观众的福祉最为重要。无论举办何种影展,回归电影本身、带给观众优质的影片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