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听到一些青年医师讨论什么时机出国留学最好?去哪里留学最好?日本,欧洲,还是北美?英语国家还是非英语国家?青年医师出国深造确实是职业生涯中一件很重要的事。吴英恺、张孝骞等很多前辈也都是在适宜的时机去海外留学,然后回国做出了足可传世的工作。当然,随着我国各行业包括医学领域的长足发展,出国留学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也有所变化。但学习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因此我想分享一下十几年前选择赴法留学的一些往事,希望能对青年医师有所帮助。

1994年我考入北京协和医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听到学长们讨论最多的就是如何出国留学,因此入学后很快就加入了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GRE)的大军。平日里在基础所8楼的教室抱着新东方的“红宝书”背单词,暑假去新东方租借的教室听俞敏洪等讲课,试图获取考GRE高分的秘诀。学习英语的气氛热烈。出国读博士或做博士后是那个时代北京高校研究生的梦想。

1995年秋天我参加了 GRE考试并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但在联系出国读书的过程中遇到的一些事情改变了我的看法。很多同学会广泛地投送个人简历和成绩单,最后被录取的同学中很多人的专业与硕士研究生的专业不符,甚至差距很大。比如有个同学硕士专业是遗传学,但去美国读书的专业竟是昆虫病理学,但他毫不在乎、依然前往。于是我开始思考,为了出国而出国到底是不是我的追求?难道不应该选择自己热爱的领域吗?我热爱的领域到底是什么?后来,我有机会请教了刘力生、程显声和胡大一教授等前辈,他们的回复几乎是一致的——一定要学习自己最热爱的领域,一定要选择自己热爱的领域中全世界最好的医学中心。我逐渐熄灭了心里燃烧着的出国火焰,随后跟随程显声教授攻读博士学位。

1998年博士毕业后我有幸留在阜外医院内科做住院医师,临床工作特别繁忙,出国留学的念头就逐渐放下了。做住院医师期间,在程显声教授的影响下,我的兴趣逐渐专注到肺动脉高压领域,立志钻研这类疑难罕见的心血管疾病,开始收集患者资料,并关注国内外相关的研究进展。

2003年 6月,北京的大街小巷都充满了抗击“非典”胜利的喜悦,我无意在网上看到当月23至25日,意大利威尼斯举办了一场并不为大众媒体所关注的专业会议——第3届世界肺高血压大会(The 3rd World Symposium on Pulmonary Hypertension),在一些零星的报道之中,有个新的术语“idiopathic pulmonary arterial hypertension(特发性肺动脉高压)”让我颇为好奇,使用了半个多世纪的“primary pulmonary hypertension, PPH”被宣布从此废弃。同时我也倍感困惑,会议报道“肺高血压”竟然分为五大类,“肺动脉高压”仅是第一大类。而当时国内临床上仅分为“原发性”和“继续性”两大类肺动脉高压,我隐约感觉国内外这个领域已有很大差距。

正在我为上述概念困惑不解的时候,意外获得了一个去葡萄牙海外属地马德拉群岛(Madeira)首府丰沙尔(Funchal Islands)参加全球新药上市研讨会的机会。邀请函的主要内容是有一种吸入的伊洛前列素即将被欧盟批准用于治疗肺动脉高压,证明伊洛前列素治疗肺动脉高压有效且安全的AIR研究2002年8月已在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上发表,该研究的主要研究者几乎全部出席会议,探讨肺动脉高压新的治疗方法。当时在国内治疗肺动脉高压主要还是依赖吸氧、地高辛、利尿剂与钙通道阻滞剂,因此伊洛前列素即将在欧洲上市真的属于重磅新闻,令人兴奋。

从北京飞往丰沙尔岛是真正的长途飞行,连续27 h的旅途竟也不觉疲惫,到达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国际机场已是凌晨1点多。那是我头一次参加如此高端的国际专业会议,虽规模不大,但汇集了肺血管科学领域的顶尖专家。能面对面见到大名鼎鼎的Lewis Rubin教授、伊洛前列素上市前Ⅲ期AIR研究的领导者以及Werner Seeger教授等,我非常激动。这些大腕介绍了肺动脉高压最新的研究进展,令人大开眼界。除了有关伊洛前列素的研发过程,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来自法国巴黎11大学Gérald Simonneau教授做的有关肺高血压分类的讲座,我这才知道6月威尼斯会议上关于肺高血压分类就是他领导组织的。我鼓足勇气向他讨要联系方式,并问他可否去拜访他?他把手机号码写给我,并告诉我如果转机时能在巴黎停留可去找他,便匆匆离开了。

我并未在巴黎预定酒店,也不知道Gérald Simonneau教授住在哪儿?在哪儿工作?我也没想到写个邮件问清楚一些,就在会议结束后直接飞到了巴黎。乘坐机场轻轨驶向巴黎市中心时,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就随着人流下了车,后来才知道我到了举世闻名的巴黎歌剧院附近。我以为可以随便找个酒店住下,但几乎所有酒店前台的服务员听说没有预定之后都微笑地告诉我已经没有房间了。于是我提着拉杆箱在大街上晃悠了几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小的三星级酒店,但价格令人咋舌。前台服务员看我有些为难,便告诉我如果取消早餐会便宜些,我果断取消了早餐。放下行李,已是晚上,我拨通了Gérald Simonneau的电话,他听到是我很惊讶,他没想到我真的会来巴黎找他。他浓重的法式口音令人费解,很快他发现我听不太懂,就建议前台服务员接电话,他们聊了一会儿,服务员告诉我教授听说我取消了酒店的早餐,决定第2天早8:30来接我吃早饭。想到马上就可以与Gérald一起用早餐,向他请教问题,我十分兴奋。第2天,Gérald很准时,穿着风衣,手里抱着一大摞资料,带我到了一个古老但很有气势的咖啡馆。他告诉我这是“和平咖啡馆”,因法国很多大文豪常在此聚会畅饮、谈天说地而驰名。期间Gérald把他的资料(部分竟然是法文版)送给我,向我介绍了他的团队过去和目前做的工作。Gérald教授告诉我,他在我这个年龄(30岁出头),就在 1981年,凭借当时新上市的钙通道阻滞剂硝苯地平治疗 13例缺氧所致肺动脉高压患者的临床研究,在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上发表了论文。当我阅读到他给我这篇犹如艺术品的论文时十分感慨,我意识到临床医师一定要仔细观察,发现临床实践中有哪些未解决的重要问题,这是你的研究方向;做研究不一定非要到实验室去做动物或细胞实验,临床上遇到的难题更需要临床研究去解决;高质量的临床研究不见得需要成千上万的样本量,也不一定需要高精尖的设备和庞大的经费支持,关键是要有精妙的逻辑和设计。

荆志成和Gérald

Gérald还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20世纪60年代欧洲暴发减肥药相关的肺动脉高压,是世界卫生组织关注的一个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他们团队通过回顾性队列研究证明了减肥药阿米雷司和芬氟拉明等是妇女发生肺动脉高压的重要危险因素,研究发表在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上,并促成欧盟做出禁止生产芬氟拉明等减肥药的决定。当我告诉他我也在阜外医院发现了2例芬氟拉明导致的肺动脉高压并发表于《中华医学杂志》时,他很开心,甚至有点惊讶我也能发现类似的患者。他还建议不仅要发表论文,还要把数据提交给中国的药品监管部门,呼吁在中国禁止生产芬氟拉明,这是中国医师的责任。

当我翻阅他给我的法文资料,看到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的字眼,他看我比较疑惑,就解释道HIV感染的患者也会发生肺动脉高压,而且随着治疗水平的提升,肺动脉高压会成为此类患者死亡的重要危险因素。他们已在法国建立了一个很大的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AIDS)患者队列,筛查肺动脉高压,摸清了AIDS患者肺动脉高压的发生率,并且初步掌握了治疗方法。

还有很多他们治疗肺栓塞、开展肺移植等的研究,虽然内容没太听懂,但有一点很肯定,他们正在领导或参与很多治疗肺动脉高压新药的研究以及与肺血管病相关疑难杂症的临床研究,他们在该领域已处于世界之巅。我抱着厚厚的资料,那沉睡已久的念头被唤醒了——出国留学。我当时就想,出国就要来法国,这愿望如此强烈,哪怕要从头学习法文。我鼓足勇气说出了我的想法,他没有直接答应我,建议我读一读他给我的资料,然后把简历发给他,并介绍一下我在北京所从事的工作。

一回到北京我就把简历发给了Gérald Simonneau教授,并说明我当时在北京唯一能做的研究就是收集家族性肺动脉高压患者的样本,因欧洲和美国科学家在2000年已确认BMPR2基因突变与肺动脉高压发生密切相关,我刚刚在中国家族性肺动脉高压患者的样本中,通过一代测序发现了BMPR2突变。很快收到Gérald的回信,他说对我的简历印象深刻,但为了确保我对他所在的中心有更多了解,由他负担我的交通食宿,邀请我再去一次巴黎,与他团队见个面,顺便介绍一下我在中国正在从事的研究工作。

我再次来到巴黎,这次有人来机场接我,后来才知道接我的人是大名鼎鼎的Marc Humbert教授(他曾是European Respiratory Journal的总编辑,2019年当选欧洲呼吸学会副主席)。Marc开着一辆很旧的雪铁龙毕加索,很快我们到了医院附近的一个典雅的法国传统私人酒店。我留意到他把车停在路边,把自己的名片插在雨刷上。我问他为何?他说停在这里不是很合法,但因想帮我办好住宿就走,留张名片是因为在巴黎警察都很尊敬医学院的教授,看到他名片后一般不会开罚单。这让我颇为惊讶。

在巴黎的一周过得很快,Marc陪着我与他们的同事见面、聚餐,参观病房、导管室以及大学。回京前Gérald教授组织了一场小型学术活动,请我做了一个简短的演讲,然后正式接受我作为临床研究的博士后去法国巴黎11大学留学。2004年11月1日,我登上了赴法留学的航班,在法国开始了为期2年的研修。

巴黎十一大学附属ANTOINE BECLERE医院(摄于2004年)

全球前列环素科学会议上发言,Gérald是主席(德国,2007)

友人曾问我,除了学习热爱的专业,除了遇到视你为亲人的导师,就没有别的理由支持你选择去巴黎留学?我其实也反复问过自己,第一次出国长期生活和工作究竟应该怎样选择?我想还是要选择一个祖国之外最喜欢的地方。毫无疑问,没有任何其他地方比巴黎更能吸引我。海明威说过“如果你年轻时有幸在巴黎生活过,那无论今后在哪里度过余生,巴黎都将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访问法兰西医学科学院(前排左3荆志成,右3Gérald,2010)

“长征之路”合影(Gérald、荆志成&Marc,北京,2016)

世界卫生组织全球肺高血压协会筹备会部分发起人合影(左1 Werner SEEGER,左2 Gérald SIMONNEAU,右2荆志成,2019)

(作者单位: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北京协和医院心内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