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槟城街头,遵循古法制作的海南鸡饭摊主会自豪地告诉你,他们的酱料配方来自潮汕老家;在马六甲的娘惹叻沙中,华人厨师大胆加入椰奶和虾膏,创造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中华马来”风味……这里的华人用肉骨茶代替了家书,用节令鼓替代了清明雨,用混杂语言书写着新的身份叙事。这片土地上的中华文化,像一棵移植热带的榕树,既保持着原有的根系脉络,又在赤道阳光下生长出崭新的气根与枝叶。在马来西亚的中国留学生逐渐理解了马来西亚华人如何将中华文明转化为一种流动的、适应性的存在,这既是对故土的乡愁,也是对新家园的创造性回应。记者采访了两位在马来西亚高校就读的中国留学生,他们分享了在马来西亚触摸中华文化、感受中华味道的故事。
郭明
在槟城感受跨越国界的文化共鸣
金融课堂外的文化课堂
2023年农历春节刚过,郭明拖着行李走出槟城国际机场,湿热的海风裹挟着闽南语的吆喝声扑面而来。作为马来西亚理科大学金融经济学专业的博士生,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留学生活会局限于数据模型与论文文献,但这座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城市,很快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
乔治城的骑楼街巷间,繁体字招牌与娘惹瓷雕交错,广福宫的红灯笼与印度神庙的鲜花贡品比邻而居。
课堂上,他用英文分析东南亚资本市场;课堂外,却在茶室老板“阿伯”的福建话教学中,学会了“呷饱未”(吃饱了吗)的问候。这种反差让他意识到:槟城的中华文化并非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生生的日常。

姓周桥上的文化震撼
2025年乙巳蛇年春节,郭明在姓周桥的拜天公仪式中彻底“破防”。
初八深夜,这座百年水上聚落挤满了虔诚的信众。供桌上堆积着烤乳猪、红龟粿和甘蔗塔,香火缭绕中,福建方言的祝祷声与电子鞭炮的轰鸣交织。当地同学告诉他,“槟城华人拜天公的规模,连中国闽南都少见。”凌晨时分,当烟花照亮马六甲海峡的夜空,郭明突然理解了“离散族群”的深层含义——这些仪式不是对原乡的模仿,而是历经六代移民的再创造。

春节期间的极乐寺,成了郭明理解文化融合的教科书。这座东南亚最大的汉传佛教寺庙,既有闽南飞檐上的“国泰民安”匾额,也有马来工匠雕刻的十二生肖石像。亮灯仪式上,住持用中文诵经,义工却包括马来裔大学生。郭明注意到,许多非华裔游客也会在观音像前合十——正如他的导师所说,“在槟城,中华文化是公共财产,而非族群的围墙。”
槟城的文化细节常让郭明会心一笑。到同学家拜年时,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因未婚而收到红包,同学母亲笑着说:“按潮州规矩,没结婚就是囡仔(孩子)!”这些小红包里包裹的,是槟城华人“礼失求诸野”的传承智慧。
而同年参与的槟城马拉松,则让他看到文化的现代表达。奔跑在中国承建的跨海大桥上,沿途补给站的马来西亚“国民饮料”——100plus运动能量饮料,恰似“一带一路”倡议的隐喻:基础设施联通之上,是民间的味觉与情感共鸣。

两年间,郭明的学术论文里多了槟城华人祠堂的田野笔记,金融模型旁贴着娘惹瓷器的速写。当同学问他“研究中华文化对金融行为的影响是否偏离专业”时,他引用槟城侨领张弼士的故事:“这位南洋首富建起兰卡威酒庄前,先在家乡梅州修了学堂——文化认同,本就是最长期的投资。”
在槟城的日子里,郭明深深体会到中华文化是如何在异国他乡独特绽放的。他知道,未来的金融职场里,这段经历不会直接换算成KPI,但那些姓周桥的香火、极乐寺的钟声,早已成为他认知世界的隐性资产。
邹俊廷
槟城灯影 南京学子的南洋文化札记
从金陵到槟城的跨洋之旅
邹俊廷从未想过,他的科研之路会因一场学术沙龙而转向热带。
在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攻读电子学硕士期间,那位马来西亚籍教授谈起“AI医疗影像诊断”时眼里的光芒,与南京秦淮河畔的灯影莫名重合——这是一种跨越地域的技术热忱,一种对文化根脉的默契。教授递来的橄榄枝,不仅是一份博士邀请,更是一把打开南洋中华文化宝库的钥匙。

抵达槟城后,邹俊廷常调侃自己“白天调试算法,夜晚解码文化”。实验室窗外是婆罗洲雨林的绿意,而中国留学生联谊会的活动表上,却排满了舞狮排练、茶艺课和方言角。这种反差让他意识到:这里的华人将“传承”化作日常,如同电路板上的精密焊接,既需要技术理性,亦需要人文温度。
传统仪式的南洋变奏
腊月的乔治市年货摊上,潮州粿与福建面线堆成小山。邹俊廷跟着学联的小伙伴学扎“年柑树”,红丝带缠上青皮柑橘时,华人同学建宏念叨着闽南谚语:“甜柑挂高,福气撞腰。”他忽然想起南京夫子庙的糖葫芦,舌尖泛起相似的甜,却裹着截然不同的水土。
除夕的团圆饭桌上,咖喱鱼头与南京盐水鸭相得益彰。最令他瞠目的是“捞生”(Yee Sang)仪式——大家拿起长筷高声喊着:“捞啊,捞啊,年年高!”把五彩蔬丝、生鱼片与花生碎越捞越高。长辈一般会说“捞得高,运气旺”。笑闹间,除夕夜的团圆味道被“扬”得满屋生香。
元宵的马六甲鸡场街秦淮灯展区前,邹俊廷愣了很久。那些“荷花童子”“麒麟献瑞”的灯彩以及灯笼上清晰可见的“水韵江苏”字样,分明是故乡的手笔。一位华裔老人告诉他:“我们的祖先下南洋时,连泥土都带着;现在,你们把新的‘灯’带回来了。”他感慨道,在异国他乡,能如此真切地看到家乡的文化符号,那种亲切感、自豪感和一丝奇妙的感动交织在一起,真的难以言喻。
鼓声与代码双重身份的共鸣
农历正月初一的24节令鼓巡游中,邹俊廷举着手机录制鼓阵算法般的节奏。华裔少年们以肉身演绎“惊蛰”“谷雨”,鼓槌落点精准如他的神经网络模型。“原来文化传承也是一套精密的‘时序控制系统’。”他感慨道。

春节尾声,邹俊廷与十几位学联伙伴相约夜访槟城极乐寺。登上缓坡,极乐寺佛塔与飞檐在百万盏LED灯的照射下金辉流转,红、绿、紫灯串如银河倾泻。寺内香客、游客交织,孩子们追逐灯影,老华侨则在莲花灯前合掌祈愿。他们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在最高的露台放眼望去,整座山如同巨大的光雕艺术装置,海风里混杂着檀香与糖炒栗子的甜味。伙伴替他拍下与灯海合影的瞬间——那张照片告诉他:文化的温度,并不因离乡而淡化,反因远行而更加炽热。
“在南京,我学的是如何让机器‘看见’;而在槟城,我学会了让文化‘被看见’。”深知根脉所系,却能御风而行。他说,这段跨文化体验,彻底改变了我对“中国性”的理解:它不必是纯粹的地理概念,而可以是一种开放的态度,一套适应变化的生存策略,以及在差异中发现共鸣的敏锐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