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于本国文化的认知和传承是与生俱来的,由此也会形成一种“身在此山中”的不知不觉,来自外部系统的视角有时会带来新的感知。多年来在海外教授中文时遇到的二三事,对我颇有启迪。

  我们常常会在一些涉及外籍人士谈论汉字的文章中读到这样的提法,说外国人看汉字,感觉一个汉字就像是一幅图画。果真如此吗?

  我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拉筹伯大学任教时,每周教授2个课时的汉字课。此课程系公共课,授课对象为拉筹伯大学的本科生。为了上好这门课、有针对性地进行教学,我对使用拼音文字的澳大利亚学生作了一个感知汉字的调查。被调查者共计32人。认为汉字像图画的有4人,占12.5%;认为汉字是各种线条的组合的有9人,占28.125%;认为汉字是各种线条和符号的混合体的有14人,占43.75%;认为汉字不知为何物的有3人,占9.375%;认为难以对汉字做出恰当表述的有2人,占6.25%。这一调查结果表明,以拼音文字记录母语的学生初次接触汉字时,大部分人对汉字的感觉是一种复杂的线条或是线条加符号的文字。这跟以往一些文章中提到的外国人觉得汉字像一幅幅图画的说法有较大的差异。

  汉字有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等多种造字法,它不同于若干字母组合的拼音文字,没有字母的线形序列,是一种需要整体认读的方块结构。由是,在外国人眼中汉字就成了“复杂的线条”。作为汉字教学,就需要为学习者建立汉字结构和笔画的概念,帮助他们把“复杂的线条”规律化、有序化。

  我曾经教过的学生中有一对英国夫妇。丈夫因工作关系,在学习的初始阶段迫切想听懂、会说中文,因而拒绝学习汉字,只练听说。妻子则在学习听说的同时认读识记汉字。从当时的学习进度来看,妻子明显慢于丈夫。但是3个月以后,由于妻子有了一定的汉字基础,不仅能认读相应的语言材料,听说能力的提高也明显快于丈夫。而此时,不识汉字成了丈夫学习汉语的一大障碍,他不得不又回过头来从头学习汉字。

  母语文字是拼音文字的学习者为什么觉得汉字难学呢?拼音文字作为一种线性字符列,它只有一种从左到右固定不变的组合方式。使用拼音文字的人,长期以来也就形成了一种视觉习惯,这就是平面的、单一有序的视觉方式。而历来以汉语为母语的人对汉字的认知采用的是空间联想的方式,这是一种全方位的整体认知。因此,使用拼音文字的人在认知汉字时,必须改变视觉习惯,改变在思维上已经形成的固定模式,使用新的认知策略。

  此外,学习前阶段的自然接触是对学习产生直接的、潜在影响的阶段。以拼音文字记录母语的人从未接触过汉字,他们认知汉字同中国儿童相比,缺少了学习前积累的阶段,缺乏对汉字的感性认识,头脑中未建立汉字方块模式的概念。这也是他们在学习汉字的同时需要建立的直观感觉。

  那么这种直观感觉如何建立呢?

  有一年,在以日本、韩国学生为主体的班上,来了一个加拿大学生。作为授课教师的我有些忐忑。因为日、韩学生的母语文字中,特别是书面语,有许多借用的汉字,虽然读音与汉语不尽相同,但意义或多或少有点联系,即使没有学过中文,看着教科书也能猜测一二。凭着这个有利条件,日韩学生在学习了基本的语法以及一些常用词语以后,不仅预习课文没有多大问题,就是阅读一般的语言材料也并不感到怎么费力。因而相对母语文字为拼音文字的学生而言,日本、韩国学生学习中文的进度会快一些。那么,班上来了一个母语为拼音文字的加拿大学生,我自然地就会担心这个学生会跟不上全班的学习进度。但是没过多久,我的疑虑就被打消了。这个加拿大学生并没有因为汉字的问题而跟不上全班的学习进度。一天早晨,我走进教室,因为离上课时间还早,教室里空荡荡的。忽然发现那个加拿大学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我走近一看,只见他面前一本16K大小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汉字。他看到我带着疑惑的眼神,笑着解释说,这是他给自己的作业,每天最少必须写满两页汉字。原来,他之所以能跟上全班的进度,每天坚持不懈的汉字抄写练习是重要的一环。

  了解一个跟自己的母语文字有着不同特点的文字系统,可以帮助人们更深入地理解这种文字所记录的语言。外国人学习中文、学习书写汉字,能够逐步对中国的语言和文化有更深入的了解,进而理解这种文化所承载的观念与思想。而同步审视这一学习过程,也令我对汉字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这何尝不是一种有趣的文明互鉴呢?